CASE2
紅髮俱樂部
去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前往拜訪好友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發現他正與一位體型肥胖、面色紅潤、一頭火紅頭髮的長者深談。我為自己侵擾了他倆道歉,正要退出時,福爾摩斯猛地把我拉進房間,順手帶上了身後的房門。
「親愛的華生,你挑這個時間來再好不過了。」他誠摯地說。
「我擔心你正在忙。」
「不錯,我確實在忙。」
「那我去隔壁房間等你。」
「你不必這麼做。威爾遜先生,在我許多成功的案件中,這位紳士都是我的搭檔和助手,他無疑也會在你的委託中給予極大幫助。」
這位肥胖的紳士從椅子中半站起身,欠身打了個招呼,但帶著質疑的一瞥從他深陷在肥肉中的小眼睛裡一閃而過。
「你坐那張長沙發吧,」福爾摩斯說著便躺進他的扶手椅中,將兩手指尖合攏在一起,這是他判斷問題時慣有的模樣。「親愛的華生,我曉得你和我一樣,熱愛那些不同於尋常乏味生活的古怪事件。你用促使你記錄這些東西的熱情,以及恕我這麼說,對我的許多小冒險增色不少的修飾展現了這樣的愛好。」
「我確實對你的很多案件深感興趣。」我說。
「你一定還記得那天我提到過的,就是在我們討論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那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之前,為了獲取不尋常的成果和非凡的結合,我們必須深入生活本身,它總是比任何幻想的成就都更有冒險性。」
「恕我冒昧,這是個我很懷疑的說法。」
「你是的,醫生,然而你必須接受我的觀點,否則我會繼續把事實一件一件加諸你身上,直到你的理由崩潰、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為止。現在,這位傑貝茲.威爾遜先生今天早上有充分的理由來拜訪我,他對我說的這段故事,我敢說是好一陣子以來聽到最吸引人的事件了。你曾經聽我說,那些最古怪和最獨特的案件往往與較小而不是較大的犯罪相關,有時候,在那其中是否真的存在犯行都令人存疑。到目前為止,我無法憑聽到的斷言這個案子是否為犯罪事件,但事情的經過無疑是我聽過最奇怪的事件之一。也許,威爾遜先生,你願意好心地再把事情複述一遍。我這麼請求不光只是華生醫生沒有聽到開頭的那一段,也因為這個故事太特殊了,讓我急著從你口中得到任何可能的細節。通常,當我聽到一些事件過程中的細微跡象時,都能透過記憶中許多類似的案件來引導自己。但到目前爲止,我得承認這件事情是獨一無二的。」
那位肥胖的客戶略顯驕傲地挺起了胸膛,從大衣的內袋掏出一張又髒又皺的報紙。當他將報紙平攤在膝上、低頭掃視著廣告欄時,我仔細打量著他,想要仿效我同伴的作法,從他的穿著或外表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我的細察沒有多大收穫。我們的訪客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英國商人,身形肥胖、舉止浮誇而遲鈍。他穿著鬆垮垮的灰色方格褲,一件不太乾淨的黑色長外衣,前面的鈕釦沒有扣上,一件黃褐色背心,繫有一條沉重的阿爾伯特黃銅表鍊,上面晃盪著一塊中間有方形穿孔的金屬片做為裝飾。一頂磨損的大禮帽與一件褪色、天鵝絨領皺巴巴的棕色大衣擺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總的來說,除了那一頭火紅色的頭髮,極度懊惱和不滿的表情外,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福爾摩斯銳利的眼睛立刻看出我在做什麼,他注意到我疑問的目光了,微笑著搖了搖頭。「除了他做過一段時間手工的活兒,吸鼻煙,是共濟會會員,到過中國,以及他最近寫了不少字這些明顯的事實外,其他的我無法推斷。」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從椅子上驚跳起來,食指仍放在報紙上,但他的眼睛望向我的同伴。
「老天!福爾摩斯先生,你究竟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他問,「例如,你怎麼知道我做過手工業,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我是從船上的木工開始做起的。」
「你的手,我親愛的先生。你的右手比左手大上一整圈。你過去經常使用它,因此肌肉也更為發達。」
「那麼,吸鼻煙,還有共濟會會員呢?」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麼看出來的,那未免太侮辱你的智慧了,特別還違反了你的組織的嚴格規定,你戴著規矩徽章的胸針。」
「啊,當然,我忘了那個。但是寫作呢?」
「你的右手袖口有五英吋長的部分都磨得發亮,左手肘擱在桌上的地方也打了一塊光滑的補丁,你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明顯的?」
「好吧,但是中國呢?」
「靠近你右手腕上方的魚形刺青只能在中國完成。我對刺青圖樣做過小小研究,甚至寫過相關主題的文章。把魚鱗染成細緻的粉紅色,此種技巧是中國特有的。此外,當我看到你的表鍊上掛著一枚中國硬幣,事情就更清楚了。」
傑貝茲.威爾遜大笑起來。「好吧,我完全沒想到!」他說,「起初我以為你有什麼高明的方法,到末了卻發現原來什麼都沒有。」
「我開始覺得,華生,」福爾摩斯說,「我不該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一切未知都是宏偉的』,你知道,我的坦率將毀了我那點可憐的名望。威爾遜先生,你找不到那則廣告了嗎?」
「好,我找到了。」他回答,紅潤的肥手指停在廣告欄的一半處。「就在這裡,一切都是打這裡開始的。先生,你自己瞧瞧吧。」
我從他那裡拿過報紙,順著讀了下去。
致紅髮俱樂部:
由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城已故的伊士基亞.霍普金斯的遺贈,現在又有一個空缺開放予俱樂部成員,每週工資為四英鎊,只需從事純粹名義上的服務。所有身心健全,年齡在二十一歲以上的紅髮男子都有申請資格。應聘者請於週一上午十一點,親至弗利特街教皇法院七號俱樂部辦公室向鄧肯.羅斯申請。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我看了又看這則不尋常的廣告,忍不住大聲叫道。
福爾摩斯咯咯笑起來,在椅子中扭動著,這是他饒富興致時慣有的模樣。「這有點偏離常規了,不是嗎?」他說,「現在,威爾遜先生,請你從頭開始,告訴我們關於你自己、你的家庭以及這則廣告對你運氣的影響。醫生,先把報紙和日期記下來。」
「這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晨報》,就在兩個月前。 」
「非常好。現在,威爾遜先生?」
「喔,正如我方才告訴你的,福爾摩斯先生,」傑貝茲.威爾遜邊擦著額頭邊說,「我在市區附近的薩克森-克堡廣場有一間小當鋪。這不是大生意,在這些年也就夠我維持生計而已。過去,我有能力雇用兩個助手,但現在只剩下一個,還是因為他願意領半薪,為了學習這門生意。」
「這位樂於助人的年輕人叫什麼名字?」福爾摩斯問。
「文森特.斯波爾丁,他也沒那麼年輕了,很難說他有幾歲。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奢望有一個比他更聰明的助手了;我很清楚他自立門戶的話可以做得更好,賺比我付給他的薪水多兩倍的錢。但是,他若滿意眼下這一切,那我又何必要讓他知道我的這番想法?」
「確實,為何要呢?看來你最幸運的是有一個工資低於一般行情的員工, 這個時代的雇主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經驗。我不知道你的助手是否真有你說的那麼出色。」
「哦,他也不是沒有缺點,」威爾遜先生說,「從沒有一個像他這麼熱愛照相的人。他不思上進,就知道拿著相機到處拍,然後像兔子回到兔子洞一樣,溜回地下室沖洗照片,這是他最大的缺點,但總的來說,他是個很好的員工,也沒什麼惡習。」
「我猜他還在你那邊工作?」
「是的,先生。他和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她的工作是一些簡單的烹飪,並維持房子的整潔——這就是我家裡全部的成員,我是一個鳏夫,從未真正有過家庭。先生,我們三個人過著平靜的日子;我們持家,付清一切債務,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打亂這一切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則廣告,就在整整八週以前,斯波爾丁拿著這張報紙來到辦公室,他說:
「『我多希望上帝讓我是一個紅頭髮的人,威爾遜先生。』
「『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他說,『紅髮俱樂部又有一個空缺了。它對任何能得到它的人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而且就我所知,空缺比應聘的人還多,這讓信託人都不知該拿這筆錢怎麼辦才好。要是我的頭髮可以變色,眼下就有這麼個好去處在等著我。』
「『為什麼,那又是怎麼回事?』我問。你瞧,福爾摩斯先生,我一直都深居簡出,我的生意不需我去外頭找,而會自己上門來,因此我經常連續幾個星期足不出戶。這樣一來,我對外面發生的事情知之甚少,也因此總是樂於聽到任何一點的新聞。
「『你從沒聽過紅髮俱樂部嗎?』他瞪大了眼睛問。
「『從來沒有。』
「『這就怪了,我不太明白,因為你自己就有資格去申請其中一個空缺。』
「『它們值多少錢?』我問。
「『哦,大概就每年兩百鎊而已,但工作很輕鬆,不太影響這個人的其他日常事務。』
「好吧,你可以輕易看出來,這事讓我豎起了耳朵,對一個幾年來一直慘淡經營的生意來說,額外的兩百鎊會非常管用。
「『跟我說說這一切吧。』我說。
「『好吧,』他指給我看了那則廣告,『你自己看,這個俱樂部裡仍有一個空缺,還附上地址讓你去申請。就我了解到的,這個俱樂部是由一位作風奇特的美國百萬富翁伊士基亞.霍普金斯創立。他本人就是紅頭髮,這使他強烈共情所有紅色頭髮的男人;因此在他去世後,人們發現他把鉅額財富交給信託人,並指示將這筆錢的利息用於提供輕鬆差事給同樣髮色的男人。我聽說這些差事的薪水都很高,而且需要做的事情不多。』
「『但是,』我說,『一定會有成千上萬的紅髮男子去申請。』
「『沒你想的那麼多,』他回答,『你看,這確實只侷限於倫敦人,還得是成年男子。這位美國人年輕時從倫敦發跡,因此他想對這座古老的城市有所回饋。另外,我還聽說你的頭髮若只是淺紅、深紅或者其他紅色,那你的申請都不管用,非得是真正的明亮、火焰般的紅頭髮才行。現在,威爾遜先生,你要是打算申請的話,只管走進去就對了;但也許你不想為了區區幾百鎊而這麼大費周章。』
「先生們,正如你們親眼所見的這樣,我的頭髮真是非常鮮豔濃烈的顏色,所以在我看來,若在這件事上遇到任何人與我競爭,我都有很好的機會。文森特.斯波爾丁似乎對此事瞭若指掌,我想,到時候若有他在會幫助很大,因此我要他拉上護窗板,馬上和我一起走。他很樂意撈到一天假期,所以我們提前將店舖打烊,並按著廣告上給我們的地址出發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想再看到那樣的景象了。每一個紅頭髮的人——但凡只在頭髮上帶著一點點的紅色,全都由東西南北各處湧進城裡,去應徵那則廣告。弗利特街被紅色頭髮的人們塞得滿滿的,教皇院看起來像水果小販裝滿橘子的手推車。我根本沒想到區區一則廣告能把這麼多人從全國聚集過來。我看到各種的紅色頭髮,稻草黃、檸檬黃、橙色、磚紅、愛爾蘭蹲獵犬紅、肝臟般的暗紅、黏土紅;但斯波爾丁沒說錯,沒有幾個人擁有真正鮮豔的火紅色頭髮。當我看到有那麼多人時,我失望了,索性想放棄走人;但斯波丁說什麼也不肯。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總之他連推帶拉兼撞,直到我們穿過人群、站上了通往辦公室的台階,人群在那裡分成了兩批,有些人充滿希望地蜂擁而上,有些人垂頭喪氣地下來;但我們盡可能把自己塞進人群,很快就進到了辦公室裡。」
「你的經歷再有趣不過了,」福爾摩斯在他的客戶稍作停頓、用一撮鼻菸恢復記憶時說道,「請繼續你非常有意思的陳述。」
「辦公室裡只有兩把木椅和一張辦公桌,其他什麼也沒有,桌子後面坐著一個矮小男子,他的頭髮甚至比我的還要紅。他對每個走進來應徵的人簡單說了幾句話,然後總是有辦法在他們身上找到一些缺點、否定他們的申請資格。畢竟,想得到這個空缺可不容易。然而當輪到我們時,那個小矮子似乎對我比對任何人都感興趣,我們剛一踏進去,他立刻就關上了門,好和我們私下談談。
「『這位是傑貝茲.威爾遜先生,』我的助手說,『他想要填補俱樂部的空缺。』
「『他非常適合這個空缺,』另外那個人答道,『他方方面面都符合我們的條件,我記不得我幾時見過這麼好的髮色。』他後退一步,把頭歪向一邊,審視著我的頭髮,看得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然後他猛地一步上前來,緊抓住我的手,熱烈祝賀我的成功。
「『再猶豫下去可就不公平了。』他說,『然而,我顯然得採取些預防措施,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他突然伸出雙手緊揪我的頭髮,使勁拉扯到我痛得叫出來為止。『你都快哭了,』他放開我說,『我感覺一切都沒有問題,但還是不得不小心點,因為我們已經被假髮騙了兩次,還有一次上了油漆的當。我可以告訴你關於修鞋匠的鞋蠟的故事,那會讓你厭惡人性。』他走到窗前,扯開嗓門朝著外面喊,說空缺已經補上了。失望的嘆息聲紛紛傳上來,人潮朝著不同的方向各自散去,直到除了我和那位管理人之外,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紅頭髮的人為止。
「『我的名字,』他說,『是鄧肯.羅斯先生,我自己就受益於我們高尚的恩人所留下的基金。你結婚了嗎?威爾遜先生,你有家庭嗎?』
「我回答說沒有。
「他的臉色一沉。
「『唉呀!』他嚴肅地說,『這真的很嚴重!我很遺憾聽到你這麼說。當然了,該基金的創立就是為了維護紅頭髮的人,讓他們能繁衍下去,而你竟然是一名單身漢,實在太不幸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臉垮成了這樣,我想我是得不到這個空缺了;但在考慮了幾分鐘後,他說應該不成問題。
「『若換成其他人,』他說,『這樣的缺點可能很要命,但對於有你這麼一頭紅髮的人,我想可以稍微通融一下規則。你什麼時候能開始來上班?』
「『噢,這就有點為難了,因為我有自己的生意要顧。』,我說。
「『哦,那不打緊,威爾遜先生!』文森特.斯波爾丁說,『我應該能替你打理好那些。』
「『上班的時間是怎樣?』我問。
「『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
「當鋪的生意大多都在晚上,福爾摩斯先生,特別是週四和週五的晚上——那就在發薪日之前;因此早上的差事非常適合我。此外,我有個能幹的助手,他能打理好任何狀況。
「『那很適合我』,我說。『那麼工資呢?』
「『每週四英鎊。』
「『是什麼樣的工作?』
「『純粹就是象徵性的。』
「『象徵性的是什麼意思?』
「『嗯,你必須一直待在辦公室,或至少要留在這棟房子裡。一旦離開,你就永遠失去這份工作了。遺囑上有明確寫到這一點。如果你在這段時間內稍微離開辦公室,就算是違規。』
「『每天就四小時而已,我不會想要離開的。』我說。
「『沒有任何藉口,』鄧肯.羅斯先生說,『不論是生病、生意或任何事。你就是要待在這裡,否則就會丟掉工作。』
「『關於工作的內容?』
「『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那台印刷機裡有它的第一冊,您必須自備墨水、筆和吸墨紙,而我們會提供桌椅。你明天能準備好嗎?』
「『當然可以。』我回答。
「『那麼,再見,傑貝茲.威爾遜先生,讓我再次祝賀你幸運地獲得如此重要的職位。』他鞠躬並送我離開房間,我和助手一起回家。我為自己的好運感到非常開心,簡直要無所適從了。
「然而,這件事在我想了一整天後,到了晚上我又開始消沉起來;我已經說服了自己,整件事一定是某種天大的騙局或欺詐,儘管我無法想像它的目的,但實在很難相信有誰會立下這樣的遺囑,或者只為了抄寫《大英百科全書》而付出這麼大一筆錢。文森特.斯波爾丁竭力要讓我振作起來,但到了睡覺時,我已經說服自己不再摻和這件事。然而,到了早上我又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一試,所以買了一瓶一便士墨水、一支羽毛筆和七張大頁紙,便動身前往教皇院。
「好,令我感到驚喜的是,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好。桌子已經為我準備妥當,鄧肯.羅斯先生也在那裡照看著,確保我能順利展開工作。他指示我從字母A開始抄寫,然後便離開了;但他時不時會過來看看一切是否都好。下午兩點鐘,他跟我道別,又稱讚了我抄寫的數量,然後在我離開後鎖上辦公室的門。……(截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