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經典如何歷久彌新?──引路一談福爾摩斯、道爾及其他
冬陽(推理評論人,原生電子推理雜誌《PUZZLE》主編)
該怎麼理解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推理作家、數名耳熟能詳的角色、僅僅六十個「正典」故事卻衍生出難以數計的形形色色作品,並且在類型敘事領域中成為不朽經典已達一百三十餘年(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預期,這個數字還會持續增長下去)之久?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不假他人地親自閱讀起點原著,這樣的樂趣豈能找誰代勞,頂多容我在此占據些許篇幅充當引路人,簡單一談夏洛克.福爾摩斯、亞瑟.柯南.道爾爵士及其他二三事。
首先,得從那位慧眼獨具的女性開始說起。
「這個人是天生的小說家!這本書肯定會大賣!」布坦尼太太閱讀完《暗紅色研究》(A Study in Scarlet;又譯為《血字的研究》)的未出版書稿之後,對丈夫這麼說。
時間是一八八六年九月,在華德.勞克出版公司擔任主編的G. T. 布坦尼教授,將幾天前新收到的一份書稿拿給同為作家的妻子審閱,沒想到她不但極為喜愛,還推斷出作者是一位醫生。事隔數日,布坦尼教授將這部作品提給高層討論確認,最後拍板決定接受這篇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小說──只不過近期市場上廉價小說充斥,公司打算安排在一年後出版,而且只願意支付二十五英鎊買斷,沒有額外的版稅,希望這位住在英國樸茨茅斯南海區榆樹林布西村一號、二十七歲的亞瑟.柯南.道爾先生能夠同意。
「真正的文學作品是一顆難以打開的蚌殼,不過到頭來總是會有好結果的。」投稿給華德.勞克出版公司之前,道爾前前後後花了四、五個月時間寄給多家雜誌社和出版社,屢次收到退稿回覆之際,他寫下這段文字給自己的母親袒露心情。道爾原本將小說取名為「抽絲剝繭」,最後改成比較新潮的「暗紅色研究」;主述者約翰.H.華生醫生是借用某個朋友的名字(一樣是醫生,他叫詹姆士.華生),總比一開始想的「歐曼.賽克」好吧,那聽起來太像花花公子了;偵探主角則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愛爾蘭名字夠響亮吧,之前取名「薛倫佛.福爾摩斯」唸起來實在有些拗口……
寫小說向來是道爾的興趣和志向,而且出道之路還稱得上順遂,一八八四年發表的〈漢巴考克.傑佛森之宣言〉就曾被人誤以為出自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金銀島》、《化身博士》作者)之手,行文風格也被拿來與艾德格.愛倫.坡相比──這倒是有幾分道理,因為求學時期的道爾就深深著迷於這位美國詩人暨小說家所寫的故事,讓邏輯推理之「美」與偵探角色之「怪」反映在自己日後的著作上。在此之前,眾小說家不是沒有寫過謀殺犯罪以及警察辦案題材,前者可以一路往前追溯到《聖經》故事,後者則可以在現實生活中得到諸多真實的新聞報導或是虛構的奇情小說相對照,卻一直要到愛倫.坡寫出〈莫爾格街凶殺案〉、〈瑪麗.羅杰之謎〉、〈失竊的信〉、〈金甲蟲〉、〈汝即真凶〉五篇深具原創性的偵探故事之後,這種強調開場神祕、過程緊張、解決合理、結局意外的格局架構成為一種新興的小說類型,在青少年時期的道爾心中埋下了種子。
影響道爾的前輩作家不只愛倫.坡,以《勒滬菊命案》聞名的法國作家埃米爾.加伯黎奧,出版暢銷小說《白衣女郎》、《月光石》的英國作家威基.柯林斯,兩人的名字都曾出現在道爾的書信以及筆記之中(尤其在他開始認真思索「為何不寫一部偵探方面的小說」時),然而加伯黎奧筆下的勒考克、柯林斯創造的考夫,他們都是主導事件調查的靈魂人物沒錯,但情節發展太零碎紛雜了,不夠專注在謎團鋪設以及解謎過程上,雖然已經比其他靠巧遇、瞎猜、幡然悔悟的告白之類來揭開真相的作品好得太多,若要真正展現愛倫.坡首創的文學形式的魅力,關鍵將會是那個需要更費心打造的偵探角色──這時,道爾想起了他念愛丁堡大學醫學院時期的恩師,約瑟夫.貝爾醫生。
預備念大學之前的道爾有過一段歐陸之旅,一邊沉浸在愛倫.坡的小說世界裡,一邊造訪住在法國巴黎的麥可.柯南舅公(〈莫爾格街凶殺案〉的舞台就在巴黎!),當時的道爾剛從教會學校系統離開,還在猶豫下一步該往哪裡去,若不是舅公與他相談的一席話,道爾不見得會選擇走上醫生之路,也可能就此錯失受教貝爾醫生的機會。
「大衣的袖子、褲管膝蓋部分的面料磨損、長出硬皮的拇指和食指、靴子上的痕跡……以上任何一項都能提供我們線索,若全部加總起來還不能讓一位訓練有素的觀察者得到啟發,那就太說不過去了。」這段寫在道爾的筆記本上的感慨文字,是貝爾醫生在診間給予醫界新鮮人的實戰教學側記。道爾的老師要學生記住:「必須以眼、耳、手、腦來做診斷。」進入診間的病人,時常在開口陳述病情症狀之前就被貝爾醫生嚇著:他怎麼知道我有酗酒的毛病?怎麼知道我和太太不久前大吵一架?是誰告訴他我的職業是擦鞋匠?我到底是來看醫生還是問靈媒?負責引領病人進來的道爾親炙這一切,當醫學生的他知道這不是通靈的巫術、犧牲靈魂換來的魔法,而是儀器診斷和口說問診之外專業身分的展現;當小說家的他則理解到藉由仔細的觀察而培養出的推理能力,不但有助於在故事裡提升委託人的信任且有助於案件的解決,還可以在現實世界中牢牢抓住讀者的心。
不夠,這樣還不夠。道爾繼續探尋活水源頭,愛倫.坡的作品和業餘偵探C.奧古斯特.杜賓這個角色刺激了他的創作想法。「我讀愛倫.坡的《神祕與想像故事集》的時候還很年輕,思路的可塑性很高。這本書刺激了我的想像力,為我樹立了榜樣,讓我明瞭如何講好一個故事及其產生的強大力量。」杜賓這個角色之所以讀來讓人印象深刻,在於他有別真實世界裡的「調查者」形象──彼時的私家偵探出拳動腿的速度可是比使腦子還快,想要完成委託靠的是勤跑情報來源及逼迫人們吐實,他們更像是個揭人瘡疤藉以牟利的黑心打手而非警察以外的查案選擇;不過警察的形象也不是太好,大倫敦地區雖然有暱稱「蘇格蘭場」的警力守護,可是多起駭人聽聞的命案遲遲未破(包括知名的「開膛手傑克」案)、包庇犯罪者和貪腐醜聞不斷等等,老百姓實在無法對這群執法公僕有太多信心。像杜賓這樣的素人,只需閱讀報章新聞,與友人的閒談間就能破解密室凶殺、失蹤之謎云云,這不正是平凡如你我的大眾渴望從小說閱讀得到現實世界所欠缺的英雄人物嗎?
說了這麼多觸發靈感的取材來源,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能有別於前頭的先鋒開創者,締造僅次於《聖經》的出版量與傳閱影響力,其實是不假他求的,許多方面都可以在亞瑟.柯南.道爾身上得到驗證。道爾嫉惡如仇的個性、為不公不義之事直言發聲的脾氣、以及維多利亞時代男性普遍主張且引以為傲的榮譽感,亦反映在他創造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虛構角色上,就連約翰.華生都可以視為道爾的分身──從職業是醫生、擔任事件記錄者的敘事口吻、強烈的愛國情操等等,都出自道爾的原創並且成為吸引讀者閱讀、渴求下一個故事的魅力所在。
出版《暗紅色研究》、《四個人的簽名》兩部長篇小說之後的一八九一年,道爾同意將新的短篇故事〈波希米亞祕聞〉透過文學經紀人A. P. 瓦特交給喬治.紐恩斯新創辦的《岸濱月刊》雜誌──這是將道爾與福爾摩斯推向另一個高峰的重要轉捩點。
紐恩斯這個人很特別,三十歲那年他仍是個沒沒無聞的推銷員,因為「喜愛閱讀有趣的故事」這麼單純的一個想法,想找人投資他五百英鎊以便開設出版社,卻四處碰了一鼻子灰。好吧,山不轉路轉,人家不給錢那就自己賺,紐恩斯突發奇想開了間他認為肯定有賺頭的素食餐廳,沒想到還真給他攢到四百英鎊作為創業基金,接著於一八八一年十月創辦節錄全球各地奇聞軼事的《珍聞》便士周報,短短十年就衝破一期五十萬份的發行量,進而催生出刊載翻譯與原創小說的《岸濱月刊》雜誌。
雜誌與福爾摩斯故事的高人氣相互加成拉抬,每月一刊的節奏讓「系列角色」有了和讀者一起生活成長的熟悉感。在此之前,小說角色並不容易系列化,就連道爾的非偵探推理創作也很少讓角色重複登場(他倒是寫了幾篇未選用福爾摩斯做主角的偵探故事,而這些品質並不差的作品卻多半已被遺忘……),這要歸功當年《岸濱月刊》雜誌主編H.格林豪.史密斯與道爾一次簽下多篇故事的經營策略,以及細細討論修改每一篇作品的結果。
讓名偵探嘗到失敗滋味且永遠銘記在心的「那位女士」、特別募集「紅髮人士」的奇怪俱樂部、神祕信封裡裝著的五枚橘籽、女子臨死前莫名喊道「那條有花斑的帶子」……狀似離奇不可解的一樁樁詭譎事件,由一對勇於冒險的搭檔在瀕臨死亡的風險之下力求真相──擔任偵探角色的那位智慧高超,頂著「顧問偵探」的名號自稱是「偵探界最後、也是最高的上訴法庭」;雖然室友兼助手的那位沒偵探如此冰雪聰明,卻是絕對可靠、值得託付一切的好夥伴。故事裡的警察如同真實世界裡被嘲諷的那群人一樣自傲推託不中用,可是天才神探願意不掠其美地將功勞榮譽讓給他們,讀故事的我們能會心一笑;房東哈德遜太太、擔任偵探小聽差的街童們、偶爾串場且據說比名偵探更厲害的政府要員哥哥、千萬別忘了那位「犯罪界的拿破崙」莫里亞蒂教授……
這一切讓讀者印象深刻到難以忘懷的案件與角色,以及令人忍不住想前去朝聖的男子單身公寓貝克街221B(雖然道爾寫作的當時,貝克街還沒有長到編設這個門牌碼),不但在十九二十世紀交會之際於英美兩地聚攏了一批忠實的擁護者,改編的舞台劇也大獲好評,五十六篇短篇加上四部長篇小說陸續且迅速地翻譯至全世界多個國家,還在幾個地方組織出後援會一般的閱讀研究團體──以上種種不過是開端而已,更驚人的浪潮才正要襲來。
若以推理評論與推理史爬梳的後見之明來看,擁有「偵探推理小說之父」美名的愛倫.坡是這個大眾書寫類型的草創先鋒,擘畫了一大面可供多元發展的簡要藍圖、靜待後人接棒開發,那麼道爾正是那位才華洋溢、當仁不讓的優秀繼承者,著手進行更多的嘗試以豐富其各種可能──雖然他曾經認為邀稿不斷的福爾摩斯探案有礙其文學夢(他特別想寫歷史小說),而不顧母親的大力反對狠心地讓這個萬人迷神探與死對頭反派在〈最後一案〉雙雙墜入瑞士的萊辛巴赫瀑布(噩耗一出,倫敦街頭的紳士淑女紛紛別上黑紗以示哀悼),幾年後忍不住高額稿酬誘惑而寫成的《巴斯克村的獵犬》卻不意成為那個時代最完整且成熟的長篇推理之一,但福爾摩斯真正歸來的〈空屋奇案〉(《巴斯克村的獵犬》時間設定在福爾摩斯墜落瀑布、生死未卜之前)以及其他短篇故事,才是道爾贈予這個世界最無可計價的寶藏,因為它們是宛如幹細胞一般的原型故事,就算部分情節題材、敘事手法稍有重複,仍保有極高的發展潛力與戲劇張力。
道爾就像是個卓越的工程師,為這個類型書寫完成重要且全面的基礎建設,這先是引來其他同樣在報章雜誌上刊載作品的創作者們追隨,他們創造的角色可以是平凡如樵夫也可以是身障不便如盲人,甚至被世界西洋棋冠軍驚歎宛如「思考機器」,可是聰明的讀者都知道,這全是福爾摩斯的諸多化身,尤其出現在道爾耍脾氣不續寫福爾摩斯探案的那幾年,卻沒人有能力有魅力取代這個頭戴獵鹿帽的傢伙,之後才順利迎來阿嘉莎.克莉絲蒂、F. W. 克勞夫茲、桃樂西.榭爾絲、S. S. 范達因、艾勒里.昆恩、約翰.狄克森.卡爾等人攜手構建的黃金時期出現,故事的篇幅從短篇晉升到長篇,出版閱讀量則如寒武紀大爆發般進入百花齊放、眾聲喧嘩的璀璨年代。
然而有趣的是,這樣的美好年代其實從未終結,雖然西方推理文壇將那段時期的作家作品歸類在「古典」的子分類底下,且歷經美國冷硬派的崛起、警察程序小說的勃興、犯罪驚悚小說的萌發與茁壯等等,但「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啊」的玩笑嘲諷早已成為你知我知的迷因,蓋瑞奇執導、小勞勃道尼與裘德洛主演的電影《福爾摩斯》,以及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馬丁費里曼攜手演出的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不但在這個世紀重新颳起古典名探的旋風,更別提連載超過三十年的日本國民漫畫《名偵探柯南》,全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將福爾摩斯探案最內核、最純粹的美好精髓承繼下來,化作現代的語彙述說脫胎自正典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場場探案冒險。這樣的DNA同時散布在各種廣義的推理故事中,諸如偵探及搭檔的塑造、惡棍歹角的描述、謎團詭計的設局以及邏輯解謎的程序,無一不是道爾遺留給後世的珍寶,展示了經典為何能歷久彌新。
「來吧,華生!遊戲開始了!」且用夏洛克.福爾摩斯召喚華生醫生的這句話作結,引路之旅到此告一段落,歡迎你投身這一場場精采絕倫的探案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