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想一想偽科學、偽歷史、現代迷思和陰謀論
人類天生好奇。雖然有些人不願意學習，或甚至對學習興趣缺缺，但大多數人都喜歡學習。正如法蘭西斯．培根爵士（Sir Francis Bacon）於一五八七年曾言簡意賅地表示，我們也體認到「知識就是力量」。《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電視影集中的虛構人物提利昂．蘭尼斯特（Tyrion Lannister）所說的「我喝酒而且通曉世事」，也體現了不言而喻的真理，值得當作警句印在T恤上。不同於培根和提利昂，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只需在電腦螢幕上按一、兩個鍵，就能輕鬆取得海量的知識。問題是現代社會也因此受到詛咒，因為隨之而來的是甚至更大量的謠傳知識，它們實際上是虛假、錯誤、扭曲、過時、有害的宣傳和（或）斷章取義。有時我們難以區分正確、客觀的知識與不正確、有偏見的知識。網路只是知識的一個來源，對於社會的影響雖然相對較晚近，但卻十分巨大。然而，假知識的存在由來已久，而且一直透過書籍、報紙、雜誌、廣播、電影和電視在傳播。當然還有長久以來的老派傳播方式—謠言、耳語、八卦和荒誕故事。
除了好奇，人類還喜歡好故事。打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想一想荷馬以及吉爾伽美什（Gilgamesh）和西努赫（Sinuhe）的故事。這些古老的故事雖是虛構，但它們也有一些現實基礎。人類也喜歡體驗驚奇。我們愛好奇異和神秘的事物，以及秘密和幻想。幻想和虛構往往比真實事物和事實更有趣。當人們無法區分事實和虛構、真相和虛假，或現實和幻想時，就會產生問題。
我們生活在陰謀論激增的世界。指控假新聞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針對說真話的新聞記者。偽科學的胡言亂語有時會對愛滋病與愛滋病毒的治療造成不利的影響、誤導人們去反對疫苗接種，與妨礙控制新冠疫情的成效。稱疫情為騙局尤其有問題。低估情況的人之一英國首相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自己也染疫，最終在加護病房裡待了好幾天才康復。後來，否認COVID-19存在的巴西總統雅伊爾．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在駁斥COVID-19最不遺餘力的美國總統川普感染病毒的同時，也被驗出陽性。川普雖然低估疫情，卻時常讓自己和他的許多幕僚人員進行病毒檢測，當他生病時，他接受了最先進的治療（絕大多數美國人享受不到的特權）。此後情況並未得到改善，川普還建議人們使用未經批准、未充分測試且有潛在危險的治療方式，例如服用羥氯奎寧來預防病毒感染。顯然有大量的錯誤訊息在流傳，而且許多人無法辨識。不幸的是，這導致了種種錯誤的決定和行動。「垃圾思維」或「垃圾知識」是這種錯誤訊息現象的合適名稱，在二○○八年由美國作家蘇珊．雅各比（Susan Jacoby）所創造，也被稱作「邊緣」知識、「反知識」和「胡言亂語」。它們被接受而且繼續以多種形式呈現：迷思、超常事物、超自然事物、神秘學、偽科學、偽歷史和陰謀論。
「迷思」（myth）是一個有許多不同含義的詞語。在流行用語中，「神話、迷思」（myth）和「傳說」（legend）通常被交換使用。然而，學者視神話和傳說為截然不同的概念。對他們而言，神話是虛構的故事，是透過寓言或比喻來解釋某個自然事件或現象，或人類狀況或心理的某個面向。普西芬妮（Persephone）被冥神黑帝斯（Hades）綁架的故事，是用來解釋四季變換的神話。另一方面，傳說是關於過去的故事，具備一些真實歷史事件的基礎，然而該故事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扭曲。考古學家海因里希．謝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發現特洛伊遺跡，使特洛伊戰爭從荷馬所創造的神話變成傳說。宗教學者羅伯特．塞加爾（Robert Segal）近來檢視神話的概念，將之定義為一種故事，但他用以下的說明來限定他的定義：「神話做為故事，當然能傳達某個堅定的信念，不過合格的神話必須對其追隨者有強大的控制力。然而這個故事可能為真，也可能為假。」塞加爾所說的信念，意思是追隨者強烈相信該神話所提出或意味的東西。本書將探討的迷思類型多半都符合塞加爾的定義，除了這些迷思沒有一個是真的之外。
超常、超自然事物和神秘學彼此關聯緊密，用於描述超出一般科學理解和自然法則之外的事件或現象。「超常」（paranormal）用在與科學比較有關的場合，例如研究遙視或心靈遙控的現象。相形之下，「超自然」（supernatural）大多傾向於用在不可思議的背景下。「神秘學」（occult）一詞用於描述神秘、神奇的力量和現象，也包含神秘學是一個長年累積的知識與實踐體系的概念。occult這個單字源自拉丁文的occultus，意思是隱藏或私人的。如同歷史學家艾瑞克．庫蘭德（EricKurlander）所指出，神秘學也有精英主義的意涵。在他看來，神秘學並不涵蓋邊緣知識或偽科學，以及做為納粹主義流行文化一部分的種族神話。
垃圾知識、偽知識或邊緣知識，是由非標準且不被當作主流學術研究的一部分的知識所構成，基本原因在於它們將錯誤的想法視為是嚴肅和站得住腳的。說明這個現象的德語是Grenzwissenschaft，意思是邊緣知識。現代社會的垃圾知識的兩大成分是偽科學和偽歷史（包括偽考古學的子集）。為了完全了解什麼是偽科學和偽歷史，我們需要了解何為科學和歷史。科學是以觀察和實驗為基礎，透過實證的方式對自然世界進行有系統的研究。歷史（包括考古學）是以倖存的紀錄和文物為基礎，對人類過往進行有系統的研究。這兩個學科都致力於從證據資料中獲得結論。科學家和歷史學家設法保持客觀，並避免刻意挑選資料和證據，以免達成預先確定的結論。此外，科學和歷史中的知識與結論總是暫時的，可能隨著新的研究結果而改變。因此，科學和歷史雖是知識體系，但並非不可更改。
科學和歷史從業者畢竟也只是人。他們可能會犯錯，有些人甚至不道德或不誠實。幸好，科學和歷史也會自我修正並參與同儕審查。學者們會有建設性地批評彼此的工作。有新發現或令人信服地修正現有的詮釋或理論，是學術專業中最戲劇化的成功方式。另一方面，行事草率馬虎會受人嘲笑，而不誠實則可能招致蔑視和失業。學術工作包含做註腳、尾註、圖表、表格和參考書目，全都以研究為基礎。這些學術工具提供了如何完成研究、發現證據以及達成結論的指南。因此，絕大多數科學家和歷史學家之間有某種共識現實（consensus reality）。這種共識現實可能隨著新研究和新方法的出現，而有或大或小的改變。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學者之間有大致相同或形成共識的看法。不消說，某些極端的相對主義者和後現代主義者並不想承認事實和現實的存在，也不想承認不帶偏見和客觀性是部分可實現的。對他們而言，科學和歷史的論文與陳述只是杜撰物，如同偽科學和偽歷史。考慮真實和準確是不相干或無效的事。然而，本書不是一部後現代主義作品，所以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如何定義和辨識陰謀論
陰謀論是垃圾知識或想法的另一個成分—而且是一個很大的成分。然而，首先我們需要定義陰謀論。陰謀是兩人或多人欲從事犯罪或其他非法或不道德行為的計畫或協議。暗殺亞伯拉罕．林肯是陰謀，還有一六○五年火藥陰謀者（Gunpowder Plotters）試圖炸毀英國國會大廈也是。水門案（Watergate scandal）完全是關於總統尼克森（Richard Nixon）及其核心圈子所策劃的陰謀。這一切都涉及到參與暴力或犯罪行動的一小群人。近來也發生了類似的陰謀，例如蒂莫西．麥克維（Timothy McVeigh）炸毀奧克拉荷馬市的默拉聯邦大樓（Murrah Federal Building），或是蓋達組織特工在九一一事件中摧毀紐約的世貿中心（World Trade Center）。這兩起事件也吸引了陰謀論者的注意。麥克維自稱是一位孤狼愛國者（事實上他有幾個共犯），他的目的是報復專制的美國政府在圍攻德州韋科（Waco）的大衛教派（Branch-Davidian）建築群時所犯下的暴行。4某些陰謀論者將麥克維這種令人髮指的行為稱為政府的栽贓行動，目的是抹黑反政府民兵運動。儘管賓拉登和蓋達組織表明九一一攻擊是他們所為，而且有確鑿的證據證實他們的聲明，但陰謀論者仍捏造出種種不同的說法。這些說法從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Mossad）是發動攻擊的主謀，目的是為了強化美國人的反伊斯蘭或反阿拉伯情緒，到美國政府策劃了這些攻擊，以合理化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行動等。就連比較新近的新冠疫情，也已經產生了一堆陰謀論，如同先前前言所討論的那樣。
這些後來的陰謀論是陰謀主義（conspiracism）的展現。陰謀主義是相信陰謀無所不在，或處處都看得見陰謀的一種信念或傾向，並且建構陰謀論來解釋事情為何如此發生。撰寫陰謀主義相關內容的人往往遵循兩派思想。其中一派採取負面觀點。他們視陰謀主義為透過陰謀論來解釋事件的傾向，即使有更可信的解釋可採用。為此，社會遭受不必要的焦慮和混淆。
相反地，另一派對陰謀主義採取正面觀點。他們認為陰謀論往往是真的，所以他們揭露陰謀是有益社會的事。凱瑟琳．奧姆斯特德（Kathryn Olmsted）的《真正的敵人：陰謀論與美國民主，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九一一》（Real Enemies: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American Democracy, World War I to 9/11）是這種正面態度的一個好例子。她追蹤美國政府如何密謀讓美國涉入兩次世界大戰，以及參與其他陰謀和騙局，例如水門案和伊朗軍售醜聞等。如同她所指出的，二十世紀期間，美國的陰謀論主要不再是關於外部和（或）內部群體密謀反對美國及其政府，而是美國政府現在正密謀對付自己的人民。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聯邦政府規模的持續成長是造成這種改變的原因。她認為：「陰謀論是提出某個可能為真或假的陰謀，因為它尚未被證明。」也就是說，奧姆斯特德並不認為陰謀主義和陰謀論終究會是有建設性的。
其他陰謀主義和陰謀論學者，將他們的定義限定於不是真的且往往也不可證偽的信念。這種觀點始於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書《科學發現的邏輯》（Logik der Forschung），修訂的英譯本於一九五九年問世。如同政治科學家麥可．巴肯（Michael Barkun）所言：「陰謀論的說法越是廣泛，證據就變得越不重要︙︙因為陰謀論不可證偽。」否定某個陰謀存在的每一件證據，都會被視為巨大陰謀的一部分或產物而遭排除。因此，在這個更嚴格定義下的陰謀論，本質上就不是真的。然而，新聞記者暨陰謀論研究者安娜．梅蘭（Anna Merlan）提醒：「那些說我們總是能輕易分辨虛構與真實陰謀的人，很可能沒有讀過太多歷史。」本書的重點放在巴肯、梅蘭和湯瑪斯．米蘭．孔達（Thomas Milan Konda）所研究的陰謀論類型，因此可以放心地說它們是虛構的，而非事實。畢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捕獲真的蜥蜴人或可證實的光明會特務，何況許多人已經找尋了很久。
陰謀論有何特點？奧姆斯特德表示：「陰謀論是講述複雜故事的簡單方式。」在許多、但非全部的陰謀論中，故事會被簡化成善與惡的爭鬥。如同梅蘭指出的，陰謀故事有時並不簡單，反而是複雜且令人困惑，甚至達到前後不一致、意義含糊且相互矛盾的程度。米爾頓．威廉．庫珀（MiltonWilliam Cooper）的地下經典《見有一匹灰色馬》（Behold a Pale Horse, 1991），連同他的其他作品和廣播談話中的陰謀論，是思維混亂不清的好例子。梅蘭一針見血地說道：「重點往往是識別敵人，而不是準確概述他們所做的事情。」
我們要如何評估出現在新聞、社群媒體和流行文化中的種種陰謀和陰謀論？第一個原則是運用奧卡姆的剃刀（Occam’s Razor）—也稱作簡約法則。意思是在沒有相反證據的情況下，對任何事件或現象進行簡單或比較簡單的解釋，永遠是比較可取的選擇。這是優秀的機械師、修理工人與學者遵循的原則。換句話說，當汽車或電腦故障時，首先要檢查油箱裡是否有汽油，或者電腦的插頭是否插上。
另一個重要原則是清楚區分可能與極可能發生的事。終究一切都有可能。當某人說未來的某個時候，我們會面臨《ID4星際重生》式的外星人入侵，這確實不能說是不可能。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抱歉了，《遠古外星人》和《異星訪客》〔Roswell〕迷），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可能。然而，這的確使它極不可能發生。因此，重要的是評估某件事是真或假的可能性，而不只是它在理論上是否可能。
懷疑論者麥可．謝爾默（Michael Shermer）列出了陰謀論的一系列特點，這些特點通常是陰謀論不真實的可靠指標。首先要評估的是，被認為連接起某個陰謀論各部分的點，是否真的有因果關聯，或者只是隨機的巧合。按照奧卡姆的剃刀原則，最簡單的解釋通常是隨機的巧合。陰謀論的另一個常見要素是賦予同謀者近乎無限的力量和能力。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會犯錯、計畫或陰謀會出錯，同謀者或無情獨裁者的實際力量有其明確的限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老大哥」或許是無敵的、無所不能和無所不知，但希特勒和史達林不是。光明會顯然也不是，因為他們長達兩個世紀的陰謀至今尚未成功。陰謀論越複雜，就越難以執行，而且越不可能是真的。此外，越多人參與的陰謀，越難以保密。所以，認為一九六九年的登月造假，是一個可笑的想法。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至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期間，共有六次登月行動。這需要動用數以千計的人，才能完成這樣的騙局。然而在過去五十多年裡，卻沒有一個人洩露這場騙局或者在臨終時坦白。所有人都對這個陰謀或其他任何大規模的陰謀保持沉默，就常識而言實屬不可置信，此事已經過量化分析。結論是如果無人提醒社會某個陰謀的存在，該陰謀存在的時間不會超過四年。而光明會和新世界秩序已經存在了多久呢？
追求史詩級全球規模大膽目標的陰謀論不太可能是真的。一般的同謀者過於務實，不會認為統治世界是一個實際可行的目標。陰謀論不可置信地將自己與重大事件連結在一起，同時卻賦予無害和不重要的事件具有威脅性或惡毒的含義。陰謀論所展現的事實和猜測時常混雜在一起。這個特性使我們難以判定其說法的合理性和可能性。這也是陰謀論不真實的警訊。陰謀論者對於政府機構和私人組織，時常表現出不分青紅皂白、似乎沒有任何事實依據的敵意與不信任。最後，陰謀論者往往堅持宣揚某個陰謀論，而拒絕考慮其他可能的解釋。他們忽略任何不符合其理論的證據，只承認支持他們已經相信的事情的證據。這種行為是錯誤或虛假陰謀論的標誌。
巴肯指出陰謀主義視人類事件為計畫或設計之下的產物，而非巧合或隨機所造成。這種世界觀反映在幾乎於所有陰謀論中都能看見的三個命題：一、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意外；二、任何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以及三、每件事情都彼此關聯。這類理論中的邪惡同謀極為強大，因此非常可怕。樂觀地看，陰謀論使世界變得有意義。善與惡之間的掙扎需要爭鬥一番，也賦予人生一個目的和秩序，而不是處於隨機和混亂的狀態。巴肯也依據個別陰謀的範圍，區分出三種陰謀類型：一、事件陰謀；二、系統性陰謀；以及三、超級陰謀。事件陰謀著重在單一事件或單一系列的相關行為。隱匿歐巴馬據稱在肯亞出生的陰謀，還有聲稱中國從武漢的生化實驗室釋放COVID-19 病毒的說法，都屬於事件陰謀論。系統性陰謀論的範圍比較大。這類陰謀試圖控制一個國家、地區甚或全世界。以偽造的《錫安長老議定書》（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為基礎的陰謀論是說明系統性陰謀論的好例子。根據這些理論，有一個猶太人精英團體正持續密謀接管各個國家，最終接管整個世界。從質與量上來看，超級陰謀論是最可怕的陰謀論。這些理論涉及事件與系統性陰謀的網絡，由一個看不見且不知名的邪惡團體和看似無所不能的陰謀家精心策劃，以達成某個無上的目標。為了創造出混血的外星人－人類種族，外星入侵者與地球上的領導者合作，進行種種陰謀以便接管地球和奴役或消滅人類，這是一個威脅到人類生存的超級陰謀。當陰謀論的發展巨大到有整個政府或某個秘密的全球政府在背後操縱時，它們會吸引左翼和右翼的反政府信徒。這種現象稱作融合妄想（fusion paranoia）。某些超級陰謀論具有明確的宗教焦點。巴肯稱這種關注焦點的轉變為「即興千禧年主義」（improvisational millennialism），他將之定義為引發一場善惡爭鬥的陰謀，那場爭鬥會導致現有世界的毀滅，接著產生一個好人必勝的新世界。即興千禧年主義的宗教層面源自新時代（New Age）信仰體系的多種成分。來自各種信仰—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神智學和新異教，以及其他許多你想得到的宗教—的片段的融合，創造出不同版本的即興千禧年主義。新時代傳統替持續重組出新版本的即興千禧年主義提供了邪教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