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歷史的重新審視
當今的時代不僅是一個探索的時代,也是一個審視修正各種知識的時期。在認知到無法找到任何現象的初始起源後,開始重新審視那些被視為真理的古老科學概念,並證明了它們的脆弱。如今,科學目睹其古老原則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機械學正失去其公理原則,而物質,曾經被認為是世界的永恆基底,如今變質為短暫力量的簡單集合,暫時凝結在一起。
儘管歷史具有推測性質,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逃避了最嚴厲的批評,但歷史並未能擺脫這種普遍的修正。在歷史的各個階段中,我們不能再說沒有任何一個階段是確定已知的。那些看似確鑿無疑的東西,現在卻又再次受到質疑。
經過幾代作家的分析,許多事件已經完成研究,如法國大革命,人們可能會認為這些事件已經獲得完美的闡釋。除了某些細節修改,還能發展出什麼新內容呢?
然而,曾經是最積極的捍衛者也開始對自己的判斷猶豫不決。古老的證據並非無懈可擊。人們對曾經被視為神聖教條的信仰開始動搖。最新的革命文獻曝露了這些不確定性,也使人們越來越不敢輕易下結論。
人們不僅對這場偉大戲劇中的英雄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討論,思想家還追問,舊制度瓦解後出現的新制序是否會在文明進步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來,而無須使用暴力。如今的成果似乎與革命付出的巨大代價不成比例,也與從歷史引發的遠期後果相去甚遠。
導致這個悲劇時期修訂的原因有幾個。時間已經平息了激情,許多文件逐漸從檔案中浮現,而歷史學家正在學習獨立地解讀這些文件。
但是,也許是現代心理學對我們的觀念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我們能更準確地解讀大眾行為背後的動機。
在心理學那些可被應用於歷史研究的發現中,最重要的是:更深入的理解祖先的影響、支配群體行為的法則、關於人格解體的資料、心理感染、無意識的信仰形成,以及各種形式邏輯之間的區別。
坦白地說,本書所使用的這些科學應用,以往鲜少被運用於歷史研究。歷史學家通常只止步於文獻的研究上,而即使光是文獻研究,就足以引發我之前提到的那些疑慮。
塑造人民命運的重大事件,例如革命和宗教信仰的興起,有時難以解釋,只能 限於單純的陳述。
從我開始研究歷史以來,我就一直對某些現象難以理解的面向感到震撼,尤其是在信仰的起源方面;我堅信,在解釋這些現象方面,缺少了一些根本性的東西。理性已經表達了它能表達的一切,不能再對它抱有更多期待,必須尋求其他方法來理解那些尚未被闡明的事物。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重要問題對我來說依然模糊不清。為了研究已經消失的文明遺跡,我跋涉千里,但未從中得到什麼啟發。
經過不斷思考,我不得不意識到這個問題是由一系列其他問題組成的,我必須對這些問題進行單獨研究。為此,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將我的研究成果陸續整理成冊。
其中一個首要的研究,是致力於研究人民心理演變的法則。在證明了歷史民族,也就是那些因歷史的偶然因素而形成的民族,最終獲得了與解剖學特徵一樣穩定的心理特徵之後,我試圖解釋人民如何轉變其體制、語言和藝術形式。在同一著作中,我也解釋了為什麼在突發的環境變化影響下,個體的性格可能會完全解體。
然而,除了由人民所形成的固定集體之外,還存在著一些具行動性、暫時的集體,即我們所知的群眾。這些群眾或暴民,正是歷史上重大活動得以實現的工具,他們的特性與構成他們的個體完全不同。這些特徵是什麼,又是如何演變而來的呢?我會在《烏合之眾》(The Psychology of the Crowd)一書中深入探討。
只有在進行這些研究之後,我才開始察覺到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影響。
但這還不是全部。在最重要的歷史因素中,有一個因素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信念。這些信念是如何產生的?它們真的像人們長期以來所教導的那樣理性和自願嗎?難道它們不是無意識的、獨立於一切理性之外的嗎?我在上一本書《觀點與信仰》(Opinions and Beliefs)中討論過這個難題。
只要心理學認為信念是自願和理性的,它們就一直無法被解釋。在證明了它們通常是非理性的、而且總是非自願之後,我才能夠提出這項重要問題的解決方案:為什麼任何理性都無法證明的信念,卻能夠被各時代最開明的精神所接受。
長久以來一直在尋求的歷史難題的解決方案從此變得顯而易見。我最終得出結論,除了制約思想的理性邏輯(過去被視為我們唯一指南)之外,還存在著非常不同的邏輯形式:情感邏輯、集體邏輯和神秘邏輯,它們通常會凌駕於理性之上,並產生我們行為的衝動。
這一事實已得到證實,在我看來,如果人們無法理解大多數的歷史事件,那是因為我們試圖根據一種邏輯來解釋它們,而實際上這種邏輯對它們的起源影響甚微。
所有的研究,在這裹只用幾行文字總結,實際上是花了長久的歲月才完成。對於能否完成它們,我曾感到絕望,不只一次想要放棄,回到實驗室的工作中。至少在那裡,我們總是能確定自己是接近真相的,至少能獲得一些確定的部份結果。
探索物質現象非常有趣,但解讀人類卻更為有趣,因此我一直被引導回到心理學的領域。
從我的研究中推導出的某些原則,似乎很可能產生豐碩的成果,於是我決定將它們應用於具體實例的研究,並由此開始研究革命的心理學,尤其是法國大革命這段期間的心理學。
隨著深入分析法國大革命,我先前那些奠基於書本知識的觀點,即使曾經被我視為不可動搖的真理也逐漸瓦解。
要解釋這一時期,我們必須像許多歷史學家所做的那樣,將其視為一個整體。它是由同時發生、但又相互獨立的現象組成的。
法國大革命的每個階段都是由心理法則所引導的事件,這些法則的運作像鐘錶一樣規律。在這場大戲中,演員們似乎像是預先確定劇本的角色一樣活動。每個人都說他必須說的話,做著他必須做的事。
當然,革命劇中的演員與書面劇本的演員不同,他們並未研究過他們的角色,但這些角色是由無形的力量所決定的。
正因為他們進入了無法理解的歷史進程,我們會發現這些人和我們一樣,對於自己成為英雄的事件感到訝異。他們從未懷疑過迫使他們採取行動的無形力量。他們既不是憤怒的主宰,也不是軟弱的主人。他們以理智的名義說話,假裝自己受理智的指引,但實際上驅使他們決不是理性。
法國大革命恐怖統治時期重要人物,也擔任律師的比約‧瓦倫(Billaud Varenne)寫道:「我們受到嚴厲責難的那些決定,通常不是在兩天前、甚至一天前就有意或期望做出的,只有危機才會引發這些決定。」
我們並非一定要把革命事件視為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宿命。讀過我們作品的讀者都知道,我們認為具有卓越特質的人可以避免致命事件的發生。但是,他只能從少數宿命中解脫出來,在一連串重大事故面前往往無能為力,而這些事件甚至在發生之初就幾乎無法控制。科學家知道如何在微生物行動之前將其消滅,但他知道自己無力阻止疾病的蔓延。
當任何問題引起激烈的意見分歧時,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它屬於信仰的範疇,而不是知識的範疇。
我們在前一部著作中已經說明,信仰源於無意識,獨立於一切理性,永遠不會受到理性的影響。
革命是信徒們的事業,很少被信徒以外的人評判。它受到一些人的唾棄,也受到另一些人的讚美。至今,革命仍是那些被整體接受或否定的教條之一,理性邏輯在其中從未發揮作用。
宗教或政治革命,儘管在初期可能得到理性因素的支持,但它的發展卻完全仰賴神秘和情感因素的助力,而這些因素與理性全然背道而馳。
那些運用理性邏輯評判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學家其實無法理解這件事,因為已經超脫理性思考的範疇。由於法國大革命的參加者對此事件理解甚少,那麼我們說這場革命現象既被發動者誤解,也被描述者誤解,恐怕也差不到哪裡去。在歷史上,從未有哪個時期的人們如此不了解當下,如此忽视過去,如此拙劣地預測未來。
這場革命的力量並不在於它試圖宣揚的原則(就這方面而言,這些原則一點都不新穎),也不在於它試圖建立的制度上。人民很少關心制度,更不在乎教條。法國大革命的確具有強大力量,它使法國接受了暴力、謀殺、毀滅以及可怕的內戰浩劫,最終也成功地戰勝武裝起來的歐洲,這一切都歸因於它創立的不是一種新的政府體制,而是一種新的宗教。
歷史告訴我們,堅定信念的力量是多麼不可抗拒。無敵的羅馬帝國在遊牧民族大軍面前不得不屈服在穆罕默德的信仰之下。基於同樣的原因,歐洲各國國王也無法抵抗法國國民公會(Convention)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就像所有使徒一樣,他們甘願為宣揚信仰而犧牲自己,因為在他們的夢想裡,這些信仰會使世界煥然一新。
這樣建立起來的新興宗教雖然不像其他宗教那樣歷久彌新,卻同樣具備強大的力量。它雖然消亡了,但卻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其影響力至今依然存在。
我們不會像革命的使徒那樣,認為法國大革命是對歷史的一次清理。我們知道,為了表明他們創造一個不同於舊世界的意圖,他們開創了一個新時代,並宣稱要完全斷絕與過去的一切痕跡。
但過去永不消逝。它存在於我們心中,甚至比外在環境更為真實。革命的改革者非但沒有擺脫過去的影響,反而充斥著舊時代的痕跡。他們所做的,只是用不同的名號延續著君主制的傳統,甚至變本加厲地強化了舊制度的獨裁和中央集權。曾任法國外交部長,也是法國重要的思想家與歷史學家艾力克斯‧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毫不費力地證明了法國大革命所做的,不過是推翻了即將倒塌的舊事物而已。
如果說法國大革命實際上只摧毀了很少的東西,但它卻促進了某些思想的萌芽,並會在未來繼續發展壯大。
雖然法國大革命所宣揚的博愛與自由並沒有真正打動民心,但平等卻成了他們的福音,成為社會主義和現代民主思想演變的核心。因此,我们可以說革命並未隨著帝國的來臨或隨後的復辟而結束。它在暗中或在光天化日之下緩緩展開,至今仍影響著人們的思想。
這本書的大部分內容都致力於研究法國大革命,這或許會讓讀者產生不止一次的錯覺,因為本書向讀者證明了記述大革命歷史的書籍,實際上充滿了與現實相去甚遠的傳說。
這些傳奇故事無疑比歷史本身更具生命力。對此,也不必覺得太過惋惜。或許只有少數哲人才會對真相感興趣,對人民來說,他們永遠更喜歡夢想。這些夢想濃縮了他們的理想,將永遠成為強大的行動力來源。正如法國作家豐特奈爾(Fontenelle)所說,如果沒有虛幻的想法支撐,人們可能就會失去勇氣。貞德、國民公會的巨人、帝國史詩等等,所有這些過去時代的燦爛形象,在遭受失敗後的黑暗時刻,都將永遠成為希望的源泉。它們構成了父輩留給我們的那份幻覺遺產,其力量往往大於現實。總之,夢想、理想、傳說等非現實的東西,正是塑造歷史的力量。